参破藏在水中的秘密——评苏童长篇小说《好天气》
杨世全
又是一部与水有关的小说。熟悉苏童创作的读者在看到《好天气》(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后,不禁会发出这样的感叹。苏童对“水”的钟爱其来有自:《水神诞生》中对水的渴求与追寻,《水鬼》中存在于女孩叙述中的水鬼,《妻妾成群》中那口传出低沉密语的枯井,没有水却散发着潮湿的气息……河水、雨水、井水,水以不同的形式和功能频繁出现在苏童的作品中,成为其小说中至关重要的意象。苏童甚至认为,自己的文学梦是从一口水缸中萌芽的,通过凝视水缸,他完成了最早的“阅读”,并在“阅读”中体会到年少的诗意与空虚。在水中,苏童投射着最初的好奇心和探索欲,直到今天,水仍然埋藏着他对未知的想象与理解。这使苏童小说中的“水”具有某种神秘气息,深邃而令人难以捉摸,即使试图给予人们一些暗示,也往往以模糊不清的密语传达。

《好天气》中的咸水塘亦是如此,所有的故事都围绕着这塘神秘的水展开。苏童赋予咸水塘以强烈的魔幻气质,用红、紫、黑、白交织的烟雾为其罩上彩色面纱,用一系列传说令人对其感到畏惧,将它打造为一座具有“聊斋”气质、只能感觉而不可理解的神秘城镇。基于此,咸水塘为小说提供了肆意虚构的背景,任何奇异的故事都可能在此发生:夜间自在游泳的无头鬼鹅,落入人眼就会改变视觉的白蝴蝶,连绳套也拴不住的木头凳子……为增强此类“咄咄怪事”的真实性,苏童甚至在小说中虚构了一本名为《咸水塘相对论》的地方志,并摘录其中的《咸水塘鬼魂考》部分,看似认真地讨论起咸水塘鬼魂的来历与特征。
这一切都不断增强着《好天气》的魔幻气质,使小说的叙事具有强烈的不确定性。大量具有奇幻色彩的情节层出不穷,营造了一个摇摆不定的空间。在其中,虚构与真实的界线被模糊甚至擦除,传说与现实不断交错,被不同的人讲述着。苏童的高明之处在于,每个故事都没有确定的原因与答案,换言之,奇幻背后并不存在所谓的真相,或真相就是奇幻本身。在此意义上,魔幻在他笔下不是吸引注意力的方式,而是营造氛围的工具。当读者进入苏童建构的叙事空间里,不得不随着他的讲述左右摇摆,穿梭于真实与虚构之间。
显而易见的是,在魔幻的情节背后,苏童展示的是现实世界的辩证法。萧木匠一家重男轻女,却因此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踏上寻子的漫长旅程;邓站长以咸水塘上空的彩色天气为荣,却被告知那是污染的象征;塘东招娣最初坚定拒绝儿子与好莉定亲,后却担心自己高攀不起。不难发现,在这些情节中,都存在着类似的二元对立结构:塘东与塘西、城市与乡下、男性与女性、科学与迷信、发展与环保等。整部小说都建立在这样的二元对立之上,甚至咸水塘都有南方与北方两处,形成微妙重合却又截然相反的对立结构。这是苏童惯用的结构设置,在另一部以河流为主题的小说《河岸》中,河与岸、水葫芦与向阳花等对立意象亦构成小说的基本结构。然而,正如苏童自述的那样,他并不秉持性善—性恶等二元对立的观点,相反,人性的多元才是小说的重点所在。《好天气》的结构亦可作此理解,在看似严格的对立中,苏童试图展示的是人在特定环境中的不同选择,以及各种选择背后时代的影响。个人境遇随着历史的前进不断翻转,并在时代变迁中显露其本相,苏童探讨的正是人与时代背后的互动规律。
小说人物的语言往往连续而缺乏停顿。即使有标点符号的分隔,仍能从中感受到人物连贯而激烈的情绪,如水一般倾泻而无所阻挡。需要指出的是,这并非苏童在《好天气》中的首创,在早年作品《1934年的逃亡》中,蒋氏对狗仔发出近乎哀怨的请求,其间的标点符号便彻底消失,话语也得以毫无阻力地流出。连续没有间断的话语为情绪的表达提供了无限的自由,人物的情绪因此变得十分饱满,但同时带有不可控的盲目。当话语如水流般自由地倾泻,理性便被迫为感性让步,人物则被不断溢出的情绪所控制,随着话语的流向飘荡,在历史的河流中沉浮,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参破藏在水中的秘密。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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