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里的风景

　　原标题：衙门里的风景

　　大通河从青藏高原母亲的子宫里诞生出来，奏响了一曲气势磅礴的乐章，如同大地筋脉贲张的血管，紧贴着群山万壑，一路飞泻，流到了瑰丽锦绣的八宝山川，有意放慢了脚步。或许一口气奔腾而下，困倦了身子，要歇息一会，变得收敛起来、婉约起来，像母亲乳汁一样滋润着这方山水，孕育出一颗璀璨了五百多年的粲然明珠。在一个秋老风寒的日子，我追随着大通河的浪声涛韵，来到河西门户、甘青腹地深处，探访鲁土司衙门。五百多年风剥雨蚀的痕迹，徐徐铺展在眼前。举目四望，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裸露出近似古朴的苍凉，呈现着一抹冷漠的灰黄，近处田畴笼罩在氤氲的烟岚里，纵横交错的土垄，划出方正的田畦。河水泛着寒波，片片黄叶伴着湿润的气息随风飘零。在温情脉脉的田园深处，端坐着巍峨峥嵘的“西北小故宫”，这座奢华的宫阙殿宇一坐就是五百多年。

　　衙府门前是一条装满旧风古景的长街，商贩云集人流熙攘，盈满市井闲情的吆喝之声不绝于耳。一位皓发银须的老者，在门口台阶上盘膝而坐，一根细长的旱烟锅衔在嘴边，悠悠地吞吐着一圈一圈的烟雾。他苍老的目光引领着我的脚步，踏着历史的卷轴，抖落红尘中沾染的嘈杂，我一步一步向前走来，去探寻青砖灰瓦围圈起来的斑驳岁月。

　　正门前一座临街的牌坊拔地而起，把沉重肃穆的森然气象，延伸到五百多年的沧桑岁月里，似乎在向苍天昭示着什么，檐角上翘，画栋雕梁，气势恢宏，十根粗壮的侧柱像忠诚的卫士，前后守护着倚天耸立的牌坊，上面嵌满了游客来来去去的目光，让人们感受着历史悠远绵长的气息。“世笃忠诚”的鎏金匾额上，落满了经年的烟尘，更显厚重更见沧桑。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彰显着鲁氏子孙世代为国戌边的忠诚，镇守着这方山川风月。

　　府衙湮没在村野之中，偏居一隅。大门口一双威武雄壮的石狮酣然而卧，痴痴守护着几百年空寂的岁月。门口左侧设立收费处，卖票的窗口空无一人。一座牌坊把茫茫红尘中的市井喧嚣阻挡在门外，两扇灰褐斑驳的木门半开半合，院子里人影寂寥，料峭的冷风在身边嗖嗖穿梭，我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踏出孤寂的回音。

　　整个衙门坐南朝北，组成六进院落，我在寒凉的风声里次第穿行而过。伫立在仪门之下，昂首仰望着“提督军门”的匾额，不禁思绪翩然。八世土司鲁光祖因战功显赫，明万历时擢升南京大校场总理提督，后人将衙府的第二道门命名为“提督军门”。屋门紧闭，心里忍不住想推开蚀痕纵横的木门，看个究竟，可惜看到的只是时光的断简残篇。双手抚摸着墙垣斑驳的肌理，一把苍凉握在手心，一段血肉丰满的历史，在眼前慢慢濡润开来。钟灵毓秀的八宝河川，自古就是连接二省三县的四方通衢，土司衙府自然成了守疆拓土的一道屏障。遥想当年，萧瑟的朔风，持戟的士卒，铿锵的颦鼓，让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变得更加深沉，而今庭院深深，这些风景都成了远年历史的残章，扑面盈怀的只有一把冷寂，揉进我灵魂的皱褶。仪门后面参天耸立着四株千头柏，龟裂斑驳的树干，撑起一片干净蔚蓝的天空，迟暮苍老的枝桠迎风摇摆，似乎在欢迎我一个人孤零零的造访。

　　我顺脚前行到古意盎然的大堂，门口左右两侧端庄肃立着四个大字，“肃静”“回避”之处确实没有纷繁嘈杂，渗透着高冷的孤寂肃穆，凸显着旧日的威严堂皇。置身其中，物是而人非，陡然凭添的几分深邃里，依旧残存着一份远年斑驳的余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若是能开口说话，把五百多年的光阴娓娓道来，饱经风霜的府衙，将是多么得生动透彻，多么得鲜亮如初。可惜回不去的流年如水，只能把履痕轻轻覆盖在上面。

　　我抚摸着时光流逝的痕迹，感受着岁月的脉搏，脚步轻轻一跨就是千年，来到土司迎接宾客的燕喜堂，目光逡巡在雕梁画栋之间，绵绵华贵的气息一点一点的渗透出来，层层乌瓦斜覆的屋顶之下，流溢着高雅之韵贤达之气。这里曾经宾客盈门，人来客往，如今人去楼空，只有冬日清冷的阳光涂抹在里面，一切的喧闹鼎沸都被冷风吹去，在风中欲说还休。往前赶了几脚，就到了祖先堂，厅堂中央悬挂着成吉思汗和历代土司的画像，我默默凝望着一代天骄，他也回望着我，我轻轻拂去大汗画像上的尘埃，仿佛沉浸在一种时光错乱的幻觉里，眼前幻化出乱云飞渡雁阵横空的茫茫大漠，只要静下心来，似乎就能聆听到烈烈战马的长啸嘶鸣。我仔细凝望着这些先人们的画像，他们的魂魄，将永远留存在这里，供人们世世代代前来凭吊。

　　在五百多年的寂静里，古旧的气息一直环绕左右，我足音踏出沉闷的回响，望着东西两侧配楼斜落而下的灰瓦飞檐，飞檐上悄然肃立的奇珍异兽，几乎呼之欲出，栖息在蔚蓝的天穹之下，个个头角峥嵘的样子，和晓风残月朝夕相伴，晨望朝霞，暮观星月，没有喧嚣狂躁，只有时光无声地在飞檐上安然流淌。我目光久久凝视着隐藏在青砖灰瓦中造型各异的砖雕，个个玲珑剔透，不饰粉彩，每个屋顶上都有精妙绝伦的房梁木雕，个个惟妙惟肖，姿态万千，让人惊叹那刻刀是如何绕进砖木的夹层空间，在纤毫之间宛转自如匠心独具，这些精美异常的稀世珍品都已被历史的风尘熏黄染透。

　　衙门东侧是土司观光赏玩的后花园，时不时地从远处传来几声鸡鸣犬吠，打破了院里的一片沉寂。我向来喜欢山水园林，踟蹰在花园深处，历史厚厚的尘埃，覆盖着冬的梦境，花园里看不到一星半点的色彩，满目萧瑟，触景生情，我想象着每年阳春三月，花园里春意阑珊，花团锦簇，土司大人在繁冗的公务之余，来此踏青游春，虽在北国，但满眼是如诗如画的江南风景，春光如酒，大人徜徉在花木扶疏的幽幽小径，品茗赋诗，吟山咏水，一定深深地陶醉其中了。

　　游完了整个府衙，寂寞的音符在心头不断跳跃，放飞的思绪连接着向前延伸的六进庭院。我流连盘桓，聆听静思，深深大院里关闭着一个个久远的往事。这里没有成群的高楼，没有宽阔的街衢，扑面而来的是一派幽静的田园风光，号称“西北小故宫”的府衙，一座巍峨华丽的宫阙殿宇，远离尘嚣，藏身其间五百多年，让人感叹不已，一股历史渺渺久远的气韵萦绕在心底。往回走时，看见屋顶坡面上几株披离的衰草，在冷风里萧萧索索的抖动。一墙之隔的妙音寺重檐琉顶，佛像庄严，钟罄声声，香烟袅袅，那般空灵那般透彻，禅意般的静谧直透肺腑。

　　冬日冷冷清清的阳光，映照着静默在五百年岁月里的土司大院，映照着青灰苍老的瓦片。我心里装满了历史的淡淡云烟，踏着厚重的脚步，跨出了高高的门槛，不一会，身子就被外头嘈杂喧嚣的声浪所淹没。

　　□常得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