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圆月

　　原标题：童年的圆月

　　记忆的屏幕上，童年的圆月格外地大，格外地亮。

　　季节的脚步迈向仲秋，满山满沟的麦浪汹涌喧嚣，父母披星戴月抢割庄稼，我们掰指头数日子，眼巴巴地翘望中秋节到来。

　　中秋节是刚娶进门的新媳妇，扭捏着姗姗而来。学校放假了，生产队放假了。天蒙蒙亮，爹娘忙活起来，院子里爹抡起斧头，“噼啪”一根根碗口粗的松木应声劈开，白森森堆了一地。厨房里娘端出前一日调和的酵头子，从面柜里取来新麦面，娘弓腰伏在案板前，一下一下将麦面同酵头子揉匀，拿一个大盆将面扣起来，等半小时后，面发了，娘又接面，这样反复接几茬面，面团大起来，占据了大半个案板。娘喘着气，擦拭满脸的汗，笑眯眯地看如小山似的面团。

　　脆生生的笑声传来，邻家的媳妇们叽叽喳喳涌进门。她们绾起衣袖，露出如藕般的手臂，风风火火地干起来。她们把面擀成直径约60公分的薄饼，抹上清油，撒上香料，香料用的是各种豆粉，有红曲、绿香豆、姜黄、胡麻等。薄饼一层层摞起来，有十多层，色泽艳丽，上面用一张大面饼裹起来，厚近20公分。媳妇们手底下忙活，嘴上也不闲着，说笑嘻闹，厨房里闹哄哄、乐融融。

　　我和哥蹲在炉灶下，往灶膛里添木柴，红彤彤的火焰舔着锅底，水“咕嘟嘟”翻滚，像撒欢的牛犊。水汽弥漫中，两个体壮的年轻媳妇抬起装月饼的大蒸笼，放到炉灶上。“天爷天爷大大下，月饼蒸上车轱辘大……”我们拍手高唱，惊得院中的鸡“嘎嘎”叫着，飞上墙头。娘叮嘱我们操心烧锅，她随媳妇们涌出门，去帮另一家。

　　我们认真地烧两小时锅，月饼出笼。蒸熟的月饼暄醒得又厚又大，像小汽车的车轱辘，散发浓郁的麦香味。母亲用小茶杯在月饼上摁几个圆圆的月亮，用芨芨棍扎的“点朵子”蘸上染料，在月饼上点满星星，凉州地方特有的中秋大月饼做好了。

　　爹笑呵呵地从生产队部回来，他一手拎二斤牛肉，一手拎三斤果子和一个大西瓜。我闹着要吃瓜，爹抚摩我的头：“这瓜要敬月亮婆婆，爹给你捏面人。”我放下瓜，噘嘴点头。

　　爹从面团上揪下一块面，满是老茧的双手上下翻飞，揉捏压翘，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小人儿、小鸟儿、小猪儿，挺胸昂首站在案板上。娘小心地捧起，放进蒸笼。这些小玩意儿蒸熟晾干，我舍不得吃，上学带上它们，向伙伴们炫耀，眼热死他们。

　　月亮像大月饼，悬挂在深蓝的天幕上，稀疏的星星调皮地闪动眼睛，群山披上一层轻纱。我们催爹娘赶快拜月，娘捧起西瓜用切刀剜瓜牙，双手挤压西瓜，裂开来，瓜牙匀称整齐。我小指头点着数瓜牙：“娘，二十八。”娘笑嘻嘻地说：“瓜牙是双数给平子生个小妹妹，瓜牙是单数给平子生个小弟弟。”娘生养了我们哥三个，一直盼能再生个女孩，但生活困窘，娘断了念头，再没生养。

　　爹在院子里摆上桌子，献上大月饼、瓜果。娘洗净手脸，双手捧起三柱香，对着圆月三叩九拜，嘴里嗫嗫低语。我好奇地问娘说些什么，娘说：“我向月亮婆婆祈祷，哥三个长大娶上好媳妇，过上好日子……”

　　袅袅飘升的香与月色融在一起，娘的愿望传给了天穹中的月亮婆婆，我看到月亮婆婆颔首微笑。娘安排一些活把我们支走，香燃尽，我们欢天喜地坐回桌前，我发现少了半个瓜和三个果子，气恼地埋怨娘，不看好让人偷了。娘望着圆月叹气：“你张家嫂子好几年不生养，让她拿去，月亮婆婆就能给她送个小宝贝……”听到那个漂亮嫂子能生小宝贝，我咧开嘴笑了。

　　清亮的月光下，全家人围坐在一起，享用牛肉烩菜、月饼和瓜果。我们大口咀嚼，脑门渗汗，香气“咕嘟嘟”传到五脏六腑，舒坦每个毛孔。我们撑得直不起腰来，揉着肚子直喊：“香死了，撑死了……”爹娘嗔怪地笑骂：“一群不知饥饱的猪佬佬！”

　　月亮升高，村道上传来孩子们的吵闹声，哥哥飞似的窜出去。看了电影《小兵张嘎》，我们玩抓特务，每次让我当汉奸和小鬼子，我才不去呢。躺卧在娘怀中，听娘讲月亮婆婆的故事，仰望圆月，我似乎看到了月宫中高高的桂树，翩翩起舞的嫦娥，机灵俊俏的玉兔……

　　读书求学，工作结婚，我离开了深山，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家。每年中秋，妻子买来精致的糕点式“小月饼”，欣喜地品尝，太甜太腻。乡下的娘托人捎来自家的大月饼，大口咀嚼这暄软的月饼，我吃到了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味道，那是娘的味道！

　　□蔡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