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台“地坑庄子”

　　许多年前，一个外地人长途跋涉之后人困马乏偶然踏上这片土地，其时天已黄昏，暮色薄薄，炊烟袅袅，满目是一派古朴祥和的世外桃源氛围。遂心头一喜，想，终于可以歇歇脚、吃点东西了。然而意外的是，明明是炊烟升腾，为什么左寻右找，地面上却看不到一...

　　灵台“地坑庄子”

　　许多年前，一个外地人长途跋涉之后人困马乏偶然踏上这片土地，其时天已黄昏，暮色薄薄，炊烟袅袅，满目是一派古朴祥和的世外桃源氛围。遂心头一喜，想，终于可以歇歇脚、吃点东西了。然而意外的是，明明是炊烟升腾，为什么左寻右找，地面上却看不到一家一舍？细看，才惊异地发现这里一家一户原来都是住在“地下”。顺村间小路往村里走，在炊烟升起的地方，鸡鸣、犬吠、娃娃哭，声声入耳。循声望去，大地上一字儿布满了深四、五丈，周遭二三十丈的长方形大土坑，坑底平坦如砥，那欢叫的鸡犬和孩子在地上自由嬉戏。崖壁齐生生的，仿佛刀切成的，挖了几只窑洞，人在窑里出出进进，生息繁衍。这样的地下宅居一个连着一个，一个靠着一个，成了黄土地上一个大村落。庄稼人就叫它“地坑庄”，由地坑庄子组成的村子，外人走在远处根本发现不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寻找一个村落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塬上看哪里树木多，哪里必然就有村落。基于此，庄稼人把地坑庄子称做“暗庄子”，就很贴切不过了。千百年里，地坑庄子庇护着高原上淳朴、憨厚的乡民，度过岁岁年年的风风雨雨。

　　地坑庄子大都面沟背塬，沟边上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通向塬边。顺小路走，人便由地面降到地下，穿过一条黑咕隆咚的“隧道”，就进了藏在地下的庄子。环顾四边，窑洞多则六七孔，少也有三五只，皆是无色的杨木板门，左右两扇，一关一闭。窗是无色的杨木框做成，数十个小方格，排列有序，贴了窗花：二龙戏珠、鱼儿钻莲，是惟妙惟肖的。门顶透气的天窗里，搁置着子粒饱满的玉米、高粱，时时有鸟雀来啄食，主人手一扬，都石头般飞向天外。院里左右两头，一定栽了枣树、杏树，或者苹果、核桃，夏天挂几树果，秋天落一地叶，有着田园诗般的意境。进窑来，陈设极为简单，老式的桌、椅、柜，旧是旧了些，却特别洁净。出奇的是每孔窑洞里，都有一个十分讲究的土炕，宽大而火热，炕头必然放着旱烟、核桃、苹果和大枣。无论何时来了何客，地坑庄子都会张开温暖的怀抱盛情欢迎，而主人必然让客人们上炕，抽旱烟，吃干果，享受黄土地人的最高礼遇。地坑庄深居地下，黄土地上的农民深居地下，一年四季推着那轮纯朴的太阳在黄土高坡上升起落下。

　　在好好的平地上不结庐造屋，却费九牛二虎之力挖一个大坑，掏几孔土窑，外人觉得不可思议。庄稼人却淡淡一笑，甩开膀子吭哧吭哧继续用力往地下挖。想想也是，庄稼人缺的是钱，在地上建屋造房，没有那样浑厚的经济基础，而地下有的是黄土，身上多的是力气，挖一座地坑庄是极容易的事。庄稼汉说：女娲娘娘用土捏了人，人是泥土做的，不住在土里又住在何处呢？家安在地下，抬头、低头，一律是泥土，人就有了安全感。地坑庄是根、是线，人是树、是风筝，长多高，飞多远，最终都要回到黄土里去。地坑庄大都建在靠沟的地方，往往一个村落便是一个沟的左右两边，隔沟喊一声，什么家长里短、天下大事，一村人都知道了。住在地坑庄里，庄稼人也遇到一个大问题：水患！天上降了雨，四四方方的地坑庄里，排水便有了困难。但庄稼汉和黄土打交道的时间长，经验丰富，就在院里挖上一个深深的水窖，足足可以盛下那些排不出去的水，天长日久，由它自己慢慢渗了或者蒸发掉，这水窖就有了诨名：渗坑。天阴了装水，天晴了鸡犬在这里饮水，灾倒成了利。庄稼汉就十分开心，睡得特别踏实，任你雷霆万钧，暴雨如注，也酣眠不醒。这一睡，便发现了地坑庄一个大妙处：冬暖夏凉。冬天，屋外寒风刺骨，窑里却温暖如春；夏日，天地间炎炎赤日似火燃烧，窑里依旧一派荫凉，比得是承德避暑山庄。庄稼汉们便窃笑：给个皇帝我也不换。庄稼汉们一生便睡得实实在在，不曾失眠，尽管满世界的风风雨雨，却都落在地坑庄外，走不进庄稼汉的梦里！

　　地坑庄子距今已大约有四千多年的历史，是黄土高原的独有产物，古代人穴居生存方式的遗留，算得是北方的“地下四合院”了。在黄土高原，地坑庄子就是乡下农民的象征，就是这些拙朴的乡下汉子，创造了地坑庄子这一古老的黄土地文化。在我的家乡灵台，人人以地坑庄子为家，视地坑庄子为保护神，千百年里地坑庄子代表了富有，代表了文明。早些年从日本来的几位专家到陇东考察黄土高原古代建筑，一眼就被灵台古老的地坑庄子和黄土窑洞所吸引。这些日本人不无感慨地称赞地坑庄子不但有丰富的文化积淀，还是养生保健的理想境地。我想日本人所谓地坑庄子可以养生保健，大约是因为地坑庄子的土窑里空气湿润新鲜，一年四季温暖宜人，且既能防火又能防噪音，绝无任何环境污染，更重要的是还能防御放射元素的侵害，地坑庄子有如此多的好处，实在算得是养身长寿的绝佳之地。而乡下人不知道什么养生长寿，他们关心的只是田里的收成和圈里的牛羊。在乡间，岁月就像青草一样简单、纯朴，沉淀着地坑庄子里的时光，黄河之水般慢慢流逝。

　　过去，一位乡下汉子辛勤劳作一生，最基本的愿望就是挖一处地坑庄子，建几孔窑洞，有了庄子娶了妻才算成了家立了业。男人在黄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耕耘，女人则在土窑洞里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小小窑洞浓缩了黄土地的别样风情。如今，养育了不知多少代灵台人的地坑庄子却早已成了落后、闭塞的象征，乡下人住平房洋楼小康屋的多的是，就像许多早已失传的习俗和风情一样，过不了几年地坑庄子也许将从我们视野中慢慢消失。是否还有一天，人们会想起地坑庄子的诸多好处，怀旧般从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中踽踽走出，满怀虔诚建起一个个全新的地坑庄子，我不得而知。也许，地坑庄子那曾经的辉煌只能作为一种民俗和历史永远留存在记忆中了。

　　□安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