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山村晚宴
记忆里的山村晚宴
伫立高楼窗前远眺。薄暮,寒烟霭霭笼着远山积雪恰如挥之不去的乡愁残片,纷乱思绪随眼前锅炉房上空翻涌蒸腾的烟龙而摇曳扰动。极目苍茫,苍茫外邈邈天际,我仿佛看见了封存于儿时眼眸里的山村画卷。
斜阳余晖里,山村第一缕灰白的炊烟旗帜般袅袅飘扬于云天,无风的静思就这么被柔软的烟色扰乱了心迹。纷乱的情愫抽剥成缕缕烟云从高低错落的烟囱里浅吟低诉,虚实自然,干湿斑驳,浓淡随意,勾染天成,一幅气韵万千的水墨画款款舒展在酡颜氤氲的霞光里。画卷中渐渐的渗透出各种烟草的味道——麦草、谷秸、蓬草、山柴还有驴粪等等混和而成的杂味,轻缠紧逐着一只只归巢的鸟翼,翩然绕过树梢、山涧、屋檐,顿时令画卷生动鲜活起来。当炊烟里的杂味渐渐稀薄,洇润成一笔淡墨轻轻勾染进晚霞的青黛里,第二波更为浓郁诱人的味道飒飒然萦绕在每座庭院的发髻间——沙葱味、浆水味、干辣椒味以及稀薄的菜籽油味或韭菜味,争香斗艳,五味杂陈。山村晚宴的序曲正式奏响:狗们开始兴奋的狺狺低呜,鸡们扑棱着翅膀嘎嘎鸣叫;女人们呼喊娃子吃饭的声音,高低粗细、婉转尖利和成一团在街头巷里东碰西撞;少顷,各种青嫩的童音和变声期的嘶哑声杂沓回响在山村的旮旮旯旯。
村中央那棵虬枝沧桑的老榆树下,有一盘石磨和一盘石碾。此刻的石磨、石碾台上已是人影幢幢,爷人(男人)们半裸着上身,蹲在台盘上,端着硕大的粗瓷海碗,欢快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稀里哗啦响得最欢最骄傲的肯定是面条,响声低沉霸气的是面疙瘩汤,基本没有声响的那一定是馓饭。而蹲在树下吃饭的人群里有大半人的碗里端着的是馓饭。一来馓饭制作材料要求不高,任何五谷杂粮的面粉都可馓进锅里;二来馓饭的工艺简单,只要水烧开,然后便边撒面边搅拌,等稀稠适宜时,再搅、搅、搅,搅够三百六十圈,齐活。三来馓饭实沉,劳作了一天的汉子、顽皮了一天的娃子们空虚的肠胃很享受馓饭带来的这份瓷实。当然,简单的东西想要做到精致,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馓饭也是一样,人人会做,但要做到稀稠适宜,糯软筋道,却还需功夫到家,烧火、撒面、搅动,每个环节都要拿捏的恰如其分才成,火烧大了会焦糊,面撒急了有包块,搅拌不匀会夹生。俗话说,吃饭穿衣亮家当。爷人们言语不多,只瞅一眼彼此碗里的饭菜,就估摸出了张三李四的家境和屋里女人的茶饭水准。有时会有人低呼一声:这家伙今儿是白面馓饭!这货都吃上韭菜了!惹的圈里的娃子们一脸的馋相,也让圈外不远处攒堆的女人们阵阵私语。也有无声的白眼与鄙视:这货又吃糊锅(焦糊)饭了。当然一些特殊的饭菜,譬如臊子面、肉炒菜之类一般是不会端到人前去吃的,以免让周遭嫉妒的潮水淹没澎湃的胃口。
当雷鸣般的扯嗝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时,晚宴便进入了下个环节。一阵窸窸窣窣的捲纸声响起,爷人们熟练的摸黑用裁成二指宽的报纸条,撒上揉碎的烟叶,捻成长长的烟卷,烟卷的粗细标志着主人烟瘾的大小。片刻,辛辣呛人的旱烟便缓缓弥漫在星空下,让趁着人们吃饭的间隙疯狂叮咬的蚊子们立刻仓皇逃窜。一场几乎是百无禁忌的聊天随烟雾的缭绕而拉开序幕:从天气庄稼、牛羊鸡猪到家长里短、婚丧嫁娶,从村里乡里扯到县上省里。也有读过书的“文化人”,偶尔讲讲《三国》、《水浒》或者《封神》中的段子,每当这时在圈内外疯跑的娃子们都会停下来,围拢在一起,静的出奇,连远处三五成堆不时爆笑的女人们都支棱起耳朵。也有抬杠斗嘴的时候,张三娃和李老四不知怎么着,就争竞起来,嗓门越来越大,越来越火爆,连远处涝坝里聒噪的蛙声都比了下去。这时,年长一些的就出来劝和,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张三娃就哈哈笑起来,让尚且慷慨激昂的李老四忽然噎住,然后,树下爆发出一片哄笑……
那时候,老榆树下的晚宴是山村里最重要的聚会,特别是夏秋时节。天寒地冻时人们便会端着饭碗串门,你家一二个、他家三五个,围着火炉边吃边聊。当时的人们除了从挂在屋檐下的有线喇叭里听到的新闻外,其他的关于山外的世界关于社会百科的信息,都是通过这样的聚会、串门,在人与人的相互碰撞中得以一知半解。
妻呼唤吃饭的声音将我从神游中拉回。饭桌上菜肴精致,香味扑鼻,但氛围却很淡漠,儿子将饭碗端到电脑前,边吃边忙碌地用手指在键盘上跳舞,女儿边吃边划拉着手机屏幕上的淘宝页面,妻的手机微信的提示音此起彼伏忙碌不堪,我踌躇再三,想找个话题说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如何说起。佛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当下我们至少人手一部的薄薄手机、小小屏幕,不就是我们每个人小而无内大而无外的一花一叶?
浑然天成、墨韵飘逸的炊烟水墨画随风远逝,散发着浓重杂味的山村晚宴已冰封进记忆的河流,同时,也冰封了一个传统农耕时代的缩影。“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在“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的时光长河里,得失成败,枯荣生死,有什么是能够长存不朽的呢?
□韩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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