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光景

　　1974年的我已经学会了记事，我记着那年刚跨进腊月门槛，一股寒流挟裹着朔风呼啸而来，看不清面目的冷风有事没事地在家门口土路上来回游荡，把路面清扫得一片白亮，不见一星尘土。我还记住了那年的雪从立冬开始一直持续了好长时间，断断续续地再没有消停过，单薄的太阳很难露出个脸面，老天就像用旧的抹布一样灰暗，灰得发酸的天空永远显得那么辽阔，松松垮垮的雪片就从发酸的天空里不停地跌落下来。

　　房屋、树、草垛都静默在雪里，满世界白茫茫一片。紧靠山根的一院猪圈也被雪片结结实实地覆盖起来。猪窝里无遮无拦，凉如瓦片，冷风裹卷着雪花扑打在猪身上。一头母猪和一头牙猪正咬紧牙关，蜷缩成一团，打着颠倒睡在窝里，都把冻僵了的长嘴伸到彼此身下，似乎被野蛮的西北风驱赶得无处藏身，两个瑟缩抖动的黑脊背就像雪中耸立的山头。

　　我记着天一落黑，猪冰冷的尖叫像一把口哨，响在院子里格外凛冽。母亲听到猪的叫喊，赶紧颠着一双小脚，抱着一堆干草匆匆进了猪圈，在圈里忙前忙后地张罗起来，猪窝里铺满了厚实的干草，每隔一天要晾晒一次。母亲进去时猪正打着寒颤，听到圈门打开的声音，也懒得抬头吭一声，只试着把眼皮睁成一条缝儿，嘴里呵出的冷气一口一口地顺嘴往前冲。母亲用手摸摸干草下面，两个畜生果然把一泡大尿撒在窝里，她一边收拾一边大骂，骂归骂，仍然不得不好生伺候，生怕冻坏了畜生金贵的身子，赶紧跑去摘下屋门上的厚帘，把狂躁的风雪遮挡起来。

　　那个年月里，猪算是稀罕之物，在生产队杀头猪一般都是在红白事上，往常谁家里要是动上一星半点荤腥，香味能飘遍半个村庄。队里喂鸡养猪的都是精细之人，勤快之人，和风一样利索的母亲一下子养了两头猪。一头是母猪，次年开春就要产崽，想要抓猪崽的人家，会不约而同地算好日子，同一天来到家里捉猪崽。抓猪要早，抓鸡要老。抓猪崽要看母猪，母猪要看养猪的人，四邻八舍打心眼里喜欢母亲的老实厚道，我家的猪崽从来不愁销路。一大家子人过日子，维持生活所需的针线、煤油、棉花、食盐等等，全仰仗着猪崽和鸡屁股。母亲喂养了两头猪，自然顾不上操心鸡的屁股，鸡可以隔天下蛋，而猪无法隔天产崽，所以一年下来，林林总总地花销只好一笔笔地欠着，欠账时母亲总是低着头说，“等猪崽卖了一定还。”母猪肚子里孕育着的不仅仅是猪崽，更是我们全家老少火热的希望。母猪老实规矩，每天除了吃和睡，没有别的想法。另外一头猪是上一窝生下的猪崽，出生时身子瘦小，满月了还不如一只老鼠大。母亲就叫来了劁猪匠，劁猪是个独门绝活，我记着劁猪匠给猪“净身”时不用快刀，只是在手腕里缠绕着一根细绳，只见手起绳落，呲啦一声，小猪还没有明白怎么一回事，还没有来得及张嘴叫唤，劁猪匠手心里就有了一疙瘩白花花的东西。变成“小太监”的猪崽立时痛得后腰坠地，小眼睛瞪成了两个核桃，趴在地上一口口地喘着粗气，软的直不起身子，似乎连叫喊都忘记了。母亲把劁过的小猪精心喂养起来，不起眼的小猪自打“净身”后，长势惊人，如同发胖变虚的太监一般，不到半年时间，身子噌噌地往高里直蹿，出落得骨骼粗壮，头大额宽，两耳下垂，额部多皱，天生一副好猪胚子，可惜一年四季吃不上一口精料，终日以草果腹，膘情差得劲大。

　　母亲不仅喂养猪，还要喂养人。我们兄妹几个渐渐也有了猪的饭量，抱起碗来就不放手，顿顿难以饱腹。母亲瞧着眼前几尊肚子，几张薄厚不一的嘴，老早就郑重地许下承诺，过年时把小猪杀了，给我们干裂的嘴皮抹擦点油水。母亲的一番话，让几个干瘪的肚子受到极大的鼓舞，春风还没萌动，春意尚未阑珊，就开始争抢着去挖猪草。

　　太阳从屋后升起，刚越过屋檐，我们已经背起背篓推开了屋门。只见满眼群山披翠，绿色浩荡，一簇一簇的苦苦菜铺展在田间地头，到处都能闻见野菜芬芳的味道。手里紧握的铁铲在松软的地里翻飞跳跃，像是鸡啄麦粒。苦苦菜一挖一片，又软又嫩，是猪的美味佳肴。不管是苦苦菜还是野菜，只要合乎胃口，猪似乎特别能吃，满满叼上一嘴，酣畅淋漓地甩开耳朵，一上一下地颠着猪头大口吞噎，旋即一扫而光。母猪是家里的功臣，自然受到特殊关照，母亲把苦苦菜一刀一刀切割成细丁，撒上几把麸子，倒进锅里熬成糊状，精心喂养着母猪。好像是伺候它坐月子，但养来养去依旧猪瘦毛长，乳房干瘪，瘦成了一堵高墙。

　　眼见着跌进了腊月，年的脚步一天天逼近。我们满脸喜气，脸上出现少见的红润，经常蹲成一排往猪窝里瞅。猪窝里冷风呼啸，寒气浩荡，猪睡在厚实的麦草上面，其实并没有睡着，目光很虚地看着我们。两头猪都瘦削不堪，身上的毛显得格外长，脏不拉几的沾满秽物，猪头上满是零乱的草屑。

　　年味一天比一天浓厚，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凉。我们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两头猪宝，生怕有个闪失。许是天冷，许是营养不良，老母猪终究还是害了一场大病，肿眉塌眼地一病不起，油水不进，打针喂药都不管用，十天半月后仍旧不见好转。母亲急得像掉了魂一样。母猪最终还是死了，这消息传的比冷风还快，不大一会，院子里站满了等着猪崽满月的人们，叹息声弥漫了整整一屋。

　　母猪死了，食料归了半大不小的牙猪独自吞吃，牙猪吃得有滋有味，再也不必和母猪头对头地挤着疯抢。日子过得滋润了许多，毛色光鲜了，尖瘦的屁股居然圆润光滑起来，吃饱后晃晃悠悠地撒泡大尿，由着性子躺下，舒展着身子，听着它哼哼的声音，看样子十分享受。不久便酣然入睡，睡得十分安稳十分熨帖。

　　院子里很静，鸡不叫，狗不咬，连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也一下子没有了声音。母亲眉间没有了往日的舒展，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我们绝口不提杀猪过年的事，要账的债主已经踏破了门槛，所有的欠账都写在母亲萎靡的脸上，她是个极其看重脸面的人，眼下只有横心卖猪了，母亲说把牙猪卖给国家的收购站。卖猪那天，又落了一场大雪，积雪足足有一拃厚，满世界都是白晃晃一片。母亲煮了一锅顶顶美味的好食，想给猪增添些斤两。牙猪面对着一食槽美食，满脸狐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般待遇，彻底放开了肚皮，一通狼吞虎咽，干瘪已久的肚子渐渐圆鼓起来。收购站的人来家里看猪时，牙猪已经吃饱喝足，准备呼呼大睡。猪身上落满了百般挑剔的目光，母亲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眼里似乎有晶亮的泪花闪动。收购站的人架不住母亲一番苦苦哀求，才勉强同意过秤，猪哀嚎着被抬上了秤盘，母亲眼睛死死盯着秤杆上的数字。秤杆一个劲地往下直戳，终究不够斤两，秤杆放下时我看见母亲紧紧闭起了双眼，她知道猪是吃草长大的，无论怎么使劲都称不出斤两，她两手抚摸着秤杆，在院子里整整站了一个下午，一阵阵冰凉不断涌上了她的脑门。

　　既然猪无法囫囵卖出，只能宰杀了零碎变卖。母亲请来了村里的屠户掌刀，屠户杀生害命惯了，宰猪割羊不在话下。牙猪上秤时已经受到惊吓，惊魂未定，见众人围拢过来，知道没有好事，坐着屁股死活不肯向前挪动一步。牙猪是吃苦苦菜长大的，瘦如秋风，屠户一把就把它拎到了糊满猪血的宽面板凳上。屠户口叼尖刀，一条腿压制住猪头，猪拼着力气叫唤，使劲地蹬腿，发出声声哀嚎。屠户一只手取下尖刀，一只手捏住猪嘴，猪叫声堵在喉咙里出不来了，他用刀背在猪脖子上来回刮擦几下，刀便捅了进去，鲜红的血往外汩汩涌动，猪浑身一阵抽搐，立时毙命。刀子上沾着猪血，屠户在猪身上抹了两个来回，看着牙猪躺在地上无力地蹬腿。之后几个人把猪丢进了冒着热气的大铁锅里，开始烫毛、拔毛，不一会便净光了身子。屠户用绳子绑住了后腿，把猪倒挂在一根木杆上，猪的肋骨根根凸起，瘦的不成体统。母亲端着盆子从屋里走出来，显然是刚刚哭过的样子，眼睛红红的，脚步飘飘的。屠户在猪身上喷了几口冷水，先一刀旋掉了牙猪的尾巴，把尾巴装进了油光可鉴的衣兜里，然后开始开膛破肚，猪的肠子哗啦一下全扒拉到母亲端着的盆子里，盆子里冒着煞白的热气。我看见漫天大雪似乎是老天用鞭子催赶着在头顶飞舞，屋檐上乌鸦乱飞麻雀尖叫，都盯着白花花的一堆肉，无论怎么驱赶，它们都不肯离开。

　　按照母亲的吩咐，屠户鼻子一吸一吸地把猪肉剁成了碎块。没到晌午，猪肉全部卖了出去，欠下的陈年旧账还是没有还清，母亲拱着腰身，一个劲地给周围要账的人陪着笑脸。家里人多，最后也没有留下一丁点肉，母亲一边愧疚地看着我们，目光软软的，潮潮的，她心里想着我们挖了大半年的猪草，到头来连一口热肉都品尝不了，一边把剁肉板上残剩的肉渣一一捡拾到碗里，细碎的肉渣上沾着雪花，沾着土味，沾满了剁肉时掉下来的木屑。

　　我从母亲手里接过盛着半碗肉渣的碗，她在我头上轻轻抚摸了一把，脸上涌动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嗓子眼里似乎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堵着，想哭却哭不出来。我记住了那年的年味，我们家里也飘出了丝丝缕缕的肉香，也记着那年的雪有滋有味地下个不停，从年前一直下到了年后。

　　□常得贵